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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他投去的最后一眼中,她惊讶地发现他已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形。他呈现出破碎的、混乱的、难分难辨的状态,仿佛只是一团横亘在担架床上的、骨与血、肉与内脏的拟合物。迟雪只看见黄白红三色杂乱无章地堆砌在被单之下,像孩子用黏土笨拙地捏造出来的所谓“玩偶”,粗糙潦草地概括出人类躯壳的轮廓。而母亲说:“那就是你爸爸。你去看看他吧。”

迟雪的第一反应,竟是摇头、以及后退。她无法用嗓子说出拒绝的话语,但能用肢体做出拒绝的动作。她想到,那不是她的父亲,那只是一团不可名状的、难以概括的混沌,她的父亲一定还好好的,就像她一周前曾见过的那样,刚刚下班,还穿着橄榄色内搭上衣与黑色作训裤,蹬着一双战术靴,小跑到教室门口来接她放学——是的,他一定还是那样的。

可是眼泪,已经遥遥领先地掉落了下来。

迟雪就像方才的母亲那样,彻底哭成了一个泪人。

她无法欺骗自己、说服自己,尽管她真的十分、十分想要相信,“父亲还活着”这个谎言,但眼前这一幕又如此真实、如此具有冲击力,逼迫她必须接受着排山倒海而来的事实:父亲的确业已因公殉职,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不曾留下,只有这一团混沌。这一团辩明不出物种的混沌。

为这一切,她所能做的,却只有在日记本上记录下,她在这一天失去了她的父亲。

此后的流程,是在母女俩的沉默中一步步地走过的。准确地说,这份沉默只存在于迟雪与母亲之间。

母亲的情绪仿佛一汪水,在瓦罐破裂后已流失殆尽,残余在碎片上的,只有干燥如沙砾的冷静。她联系殡仪馆,举行遗体告别仪式,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,收下他们送来的花圈、花束以及别的殡葬用品。迟雪跟在她身边,乖巧且一视同仁地接受所有人的安慰与怜惜。

他们对母亲说:“孩子还这么小,你一个人带,实在太辛苦了。”母亲低眉顺目地扯出微笑:“可惜,我们命太苦。”迟雪只觉被母亲攥握住的那只手,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疼痛,似是被母亲无意识地掐弄挤压,可她并不埋怨她。在这个世界上,她们就只剩下彼此,即便要痛要苦,那也是一并降临在她们头顶的。也是在这个时候,迟雪才从母亲与他人的交谈中,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来龙去脉。

他们讨论到,那天下午,父亲如往常一般,与消防员同事们一齐前往火灾现场。那是一栋十层高的居民楼建筑,建造年代久远,施工技术落后,消防措施及近于无。历经住户数年改造装修,楼内各种管道电线错综复杂,窄窄的楼梯间堆满了生活杂物,平日里上下楼都需稍稍侧身,一旦发生火灾,从楼梯逃生的困难程度无异于蒙眼穿过迷宫。

起火点位于五楼,火势一路往上蔓延,借了楼道内杂物的威风,只管愈演愈烈。五楼以下的住户已经自发组织撤出,尚有数人被困于高层之中,消防队一面安排灭火,一面派人进楼营救。迟雪的父亲即被指派去救人。

他在八楼一家住户家中,发现了一名小女孩。小女孩机灵 ,自己知道把床单和窗帘剪碎,编织成一根绳索,打算攀窗脱逃。迟雪父亲担忧她编的绳索强度不够,考虑到这是八楼,倘若下降至一半绳索断裂,小女孩极可能一命呜呼,便叫停了她的举动。他将小女孩护在怀中,一面请求消防车将云梯吊篮移动到八楼窗口附近,一面把小女孩送到窗边。正在吊篮缓慢靠近窗口的同时,地面上的同事抬头看见了这样的一幕——

不断冒出滚滚黑烟的八楼窗户后,除去迟雪父亲与小女孩,出现了另一道身影。

紧接着,迟雪父亲一把将小女孩揽在了胸前,与她一起从窗口跌落了下来。

从八楼到地面,一共有二十四米以上的距离,但就“坠落”这一动作而言,只需花费一眨眼不到的功夫。

同事冲过去时,迟雪父亲和小女孩已然落地。他在方才的下坠过程中,迅速调整了姿势,背朝地面朝天,四肢尽可能地把小女孩包裹在自己的怀抱里,以这副血肉之躯,充当了小女孩的人形缓冲垫。小女孩已因强烈的震动而暂时昏迷了过去,同事把她交给了医护人员,转而将颤抖的手伸向了迟雪父亲。

身畔的医护人员重重叹了一口气,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,制止了他想要摘下迟雪父亲的防火面罩的行为。

“给你的战友留最后一丝体面吧。”医护人员说。